他和她，在一個村子長大，卻不能算青 梅竹馬，因為他年長許多。他高中畢業的時 候，她還上小學。在那個流行早婚的年代， 初中畢業時，來不及有任何履歷，她就“稀里 糊涂”地嫁給了他。

由于不諳農事，她不被婆婆器重，說她書 呆子，受害太深而百無一用，也因此常受到妯 娌的嘲笑。但他截然相反，從不在農事上衡 量她的能力。她開朗樂觀，積極上進，為人處 世明白事理，在鄰里間的小事上，更是從不計 較，豁達與忍讓使她的臉上時常掛著微笑。 有人說，女人的微笑是最有力的武器，在她的 微笑中，很多事情迎刃而解，他知道她的價值 該體現在何處，所以她得到他近乎溺寵的愛。

平時脾氣有點暴躁的他，在她微笑著朱 唇輕啟的時候，總是俯首甘聽。他無論到哪 里，都要帶上她，用他那輛“二八”式“鳳凰” 雙杠自行車，不管嚴寒酷暑，從沒覺得漸老 漸胖的她越來越重。每次到鎮里，他們都舍 近求遠，繞過離村子五六公里的一座橋。這 是他倆心中最美的風景。

但是那次，他沒有帶她，她卻到了鎮里。

她是被救護車帶走的，大家都不知道原 因，就突然被帶走了。

小兒子在她的床前嚎啕大哭，額頭上磕 了一個雞蛋大的包。大女兒和兒媳婦來的 時候，完全蒙了，看著安詳躺著的母親，發 呆。小女兒匆匆趕來，被告知沒有了媽媽， 一下子暈倒。

她的床前，響著孩子們撕心裂肺、肝腸 寸斷的哭聲。他立在旁邊，臉上看不到悲 哀，眼里沒有淚水，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棵 落了葉子的樹。

小叔子拿來毛毯，蓋在她的身上，搖頭。 小女兒突然撲上前去，把毛毯扯掉，丟 在地上，抱著她，伏在她的胸膛，怎么也拉不 開。叔叔小聲勸，大聲斥，都不聽。

他還是無淚，臉上似乎多了一份安靜， 走過來，拉著女兒的手：“孩子，讓媽媽回 家……”像一道符咒，女兒默默地撿起毛毯， 蓋在母親的身上。

他坐在副駕駛室上，指揮司機，直走，左 拐，右轉，一直到家。前來幫忙的鄉親有她 曾經幫忙縫補衣物的，有因為打官司她給出 謀獻策的，還有她教過的學生，圍成一堆，他 們都淚眼婆娑，為失去一個好人。他抱著她 的頭，很小心，很堅定。臉上依然沒有悲傷， 眼里依然沒有淚水。他抱得很穩，生怕搖醒 了她。他一步一步，很吃力地，抬著她，走到 剛剛收拾好的靈堂，親手把她安頓在老房子 的大廳上。

按照習俗，他不能再見她，因為，陰陽相 隔的夫妻，如果見面，陰的會把陽的魂招 走。他立在靈前，一動不動地，低頭看著躺 著的她，像一根木柱，誰也不敢勸他離開。 他抬頭，平靜地看著哭成一團的人群， 目光停在孩子們身上。轉身，邁步，離開。

他回到房間，抱起未滿周歲的孫子，拿著撥 浪鼓，轉動，那是她昨天才教會他的逗孫子 玩的方法。

深夜，守在靈前的兒媳婦和大女兒，突 然想起他，悄悄地推開房門，沒鎖。在門口 還聽見的聲音，突然安靜了。他故意打個哈 欠，抹著眼，一副剛剛被吵醒的樣子。

第二天，他很早起來，臉上沒有悲傷，眼 里沒有淚水，但，布滿血絲，紅腫。他抱著孫 子，在客廳里，轉動著撥浪鼓……

夜里，孩子們忍著抽噎，為她披麻上孝， 等下就入殮了，從此陰陽相隔，她的容貌，將 只在記憶里，照片上。孩子們淚眼相望，痛 楚無從言說。

一個人影，在靈前的煤油燈下晃動，悄 悄地拉開靈幔，立著，盯著她的臉，伸出左 手，劃過她的臉。半握拳頭的右手，張開拇 指，在鼻梁的左邊到右邊，連滑了三次，那是 他擦眼淚的動作。他低著頭，轉身。凜冽的 風，發出嗚咽。靈前的燈更暗，他步履蹣跚、 頭發凌亂的背影，在老房子客廳斑駁的墻上 慢慢地消失......

兒子從另一座門繞過，來到他的房間， 看到，他對著孫子，轉動著撥浪鼓……

在咚咚的撥浪鼓聲中，他仿佛又看到一 個體形稍胖、梳著短發、滿臉笑容的身影向 他走來……

作者：康兆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