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運明

夏天到，西瓜甜。

小時候，我家是年年種瓜的。起初種瓜，是因為村里有一戶人家種了西瓜，瓜稍大，一些少年禁不住誘惑，會悄悄爬進瓜田偷瓜，把瓜糟蹋得令人心疼。父親和母親怕我學那些個不良少年，于是自己開始種瓜。一家種瓜，兩家種瓜，便有三五家種瓜，后來，全村幾乎家家都種瓜。我們那兒便成了遠近聞名的“西瓜之鄉”。

春種，夏管。麥收過后，每天一放學我們就開始往瓜田里跑，看誰家的西瓜坐果多，比誰家的西瓜結得大。于是，就盼望著暑假快快到來，暑假一來，我們就開始看瓜了。

看瓜，是我們的一大樂事。每家田頭地尾搭起“人”字庵棚，內放一張軟床，晴可遮陽蔽日，雨能窩身躲避。我們呼朋引伴地來到瓜田，說是看瓜，倒不如說是看守一段美好時光。在這里，我們拋卻了課業的負擔，沒有了父母的約束，高遠的天宇之下，廣袤的大地之上，仿佛就成了我們的世界。我們在河里游泳戲水，在溝里摸魚捉蝦，爬上高高的大樹掏鳥，在樹林里躡手躡腳地捕蟬，在樹蔭下挖濕泥摔泥凹凹，在庵棚里掐草莖下五步棋。人一到瓜田里，整個心都野了。

看瓜，最美妙的是瓜田月夜。這邊金烏西墜，那邊玉兔東升，清風徐來，燥人的暑熱和喧囂的雜音漸漸消退。這時，把軟床拉出庵棚，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就可以任由目光和遐想翻飛馳騁了。我不由自主地會想起少年閏土。我們這兒沒有猹，也沒見過獾，自然無需加以防范，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月下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西瓜倒是一樣的。夜色漸深，月光流水一樣空明澄澈起來。瓜秧高低錯落，月色便起起伏伏，仿佛是海面上涌起的波浪。天空中，月明星稀，銀河盈盈，牽牛織女遙遙相望。正想著牛郎織女的故事，忽然飄來了一團白云，白云變幻不定，一會兒如堆起的棉絮，一會兒似聳起的高山，不經意間又成了坦蕩的沙灘。沙灘擴散開來，云團就變成了羊群，變成了駿馬，變成了仙女。忽然間，仙女施了法術，白云又變成一絲一縷的了，如遮羞的面紗，如飄飛的裙裾，如煙，如霧，最后消散一空。夜空依然是星月皎潔，明河燦爛。

看瓜，自然便于吃瓜。大人們的口頭禪是，賣錢不賣錢，先落個肚兒圓。西瓜成熟，最是大快朵頤的時候。吃瓜時，哪個瓜不甜，不摘哪個。摘下瓜來，文雅一點的，用鐮刀劃開，切成一塊一塊來吃；不講究的，揮掌使勁一拍，西瓜應聲而裂，掰成三五塊，就你一塊我一塊地各自啃去了；更有甚者，把瓜往地上用力一扔，西瓜即皮開肉綻，汁水飛濺，然后掰成幾塊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吃起瓜來那真是酣暢淋漓，痛快無比，有的臉上粘了瓜子而不顧，有的順著肚皮流瓜汁也不擦，一會兒小肚就真個圓滾滾的了。

西瓜成熟，一車一車運到集鎮上，賣到城市里，甚至賣進大都市，但甜蜜中苦澀的卻是“賣瓜難”。我曾和父親進城賣過一次瓜。那天凌晨兩點，我們就拉著滿滿一車瓜披星戴月上路了。車是架子車，父親駕著車，我在一旁拉根繩。坎坷的道路上，我們俯首弓身往前拉，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起初的惺忪睡意早已不翼而飛，瓜車越拉越重，腳步越抬越沉。進城的路達三十華里，天亮時分，終于遠遠望見城南的古塔了，我心里一陣雀躍，以為很快就能到達城里了。可是拉啊拉啊，卻總還是沒到。日上三竿，我們終于踏上了城邊的柏油馬路。一天里，我和父親穿大街走小巷，一邊走一邊吆喝。若有人搭茬，就低聲下氣地央人來買，然后耐心地和人磨價，最后小心翼翼地給人送瓜。累了，找一片樹蔭歇一歇；餓了，買個燒餅一分為二兩人吃；渴了，就地摔個瓜啃起來。直到日落西山，一車瓜快要賣完了，我們才拖著疲憊的身軀，邁著沉甸甸酸疼的腳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許是因為有甜才知苦難吃，也許是因為苦過才知珍惜甜，年年夏天到，年年西瓜甜，而喚起我的卻是一段別有滋味的悠長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