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楠

棲霞居旁邊那塊一千來平方的空地，早就不知記在哪個房產商的名下，也許是這個小縣城樓市還不夠火爆，等等再建賺大錢。這片空地就成了盤龍居居民的私家菜園。

住戶們從老家帶來了鋤頭、菜種，還有澆菜的各式水桶，無人組織卻熱情高漲地對這塊空地進行開發，用一把把曾經在田間地頭威風凜凜的鋤頭和殘留在空地上的水泥塊、石頭、包裝袋作斗爭，開出一畦畦或長或短的菜地，撒上還帶著鄉村味道的菜籽。

老鬼跟著繼子搬進兒子在盤龍居的新房時還不叫老鬼，大家都客客氣氣地叫她“駱姨”。老鬼瘦高的個兒，大概是在農村挑了一輩子的擔，她的背就有點駝了，可也駝得很合適——肩膀那兒駝得平整，挑起擔兒來真是特別穩妥的。

傍晚時候，老鬼看著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在空地上忙活，渾濁的老眼放起了光，她可等不及回老家搬來家什再開菜地。立馬就找了對門曾姨借來鋤頭，開始挖菜地。空地已經被開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有當初建盤龍居時留下的厚厚的水泥地，要開這樣的地，就要先挖開水泥地才能見到泥土；有帶刺的荊棘長成了片，要開這樣的地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大家都自覺地把菜地里的石頭、垃圾往這樣的地方堆，把它們堆成了好幾個亂石堆。

接下來的幾天，老鬼起早摸黑，挖開整塊的水泥地，搬走成堆的石頭，連根挖掉根深葉茂的荊棘。沒過多久，那些石堆、水泥地、荊棘叢都只剩下鋤頭實在撬不動的部分，就像曾經帶著肉的骨頭，現在被老鬼啃得只剩下白森森的骨。老鬼直起腰看著夾雜著水泥碎屑兒的菜地，潑上水潤著，嘴角帶著笑。

第二天，天才剛剛擦亮，她就搭上回老家的班車。傍晚時分，盤龍居的許多住戶又看見了她，原來她回老家搬鋤頭，拿菜種去了，還挑來了一擔灰白的木桶。從此，她開始起早貪黑，來來回回往菜地澆水，她腳步輕快利索，駝著的肩背顯示的不是她花甲之年的老態，而是一個種菜能手的資深經歷。她挑水的背影成為了盤龍居的一道風景線，那些比她年輕的阿姨們都趕不上她的腳步，便叫起了她老鬼。

大家都覺得市場上買的青菜打藥多，還不好吃。自家的菜地兒雖小，倒也豐富了餐桌，各種應季的蔬菜瓜果在縣城的這個小角落里蓬勃地生長著，尤其是那些收成快的綠葉菜就更讓人青睞。

老鬼可不一樣。

老鬼極少種時興的蔬菜，她要么種蒜，要么種花生、黃豆，只在菜地邊上種點蔬菜。每天守在菜園播種、除草、堆土、澆水，用嘔心瀝血來形容也毫不過分。要是哪天下雨了，她還要唉聲嘆氣一番，仿佛那是老天對她的不體貼，讓她不能去澆菜。大家納悶不得其解的時候，曾姨說出了真相：老鬼種的蔬菜繼子一家都不大吃，更煩她為了她施肥用小桶在家里接尿，弄得家里臭烘烘的，剛上初中的繼孫女兒還和她吵了好幾次。老鬼這才改種蒜、蔥或花生黃豆，親兒子在外打工很少回家，有時外甥侄女們來看她的時候會給點零花錢，正好可以給點蒜頭蔥頭、花生黃豆算作回禮。

老鬼對開地種東西這件事兒情緒高漲，盤龍居的空地已經無處可挖了，老鬼轉戰更遠的空地，誰也不知道她開了多少地，種了多少花生黃豆和蔥蒜。她的生活就這樣被開地、種地填滿了，同時被填滿的還有她臉上的溝壑，或者還有別的什么。

只是，幸福的日子總難長久。

回鄉、進城買房的人越來越多了，推土機把那些剛抽條的菜苗、正開花的茄子辣椒都連根鏟走了，在原來長著蔬菜的地方挖出一個個大坑，那兒會建成地下車庫，建成樓房給進城的、返鄉的人們一個個溫暖的家。老鬼辛苦開出的菜地一塊又一塊地被鏟走，最后就只剩下盤龍居旁的那幾塊地了，據說老板資金短缺，暫時還不建。

還好，還有幾塊菜地呢！

轉眼夏天來了。縣城里多了些穿紅馬甲的人，他們在街頭巷尾打掃衛生，在紅綠燈路口指揮交通；許多空地都圍上了圍墻，把大家開墾的菜地圍了個密不透風，上面刷著生動的宣傳畫，那些曾經像衣服上的鮮綠補丁的菜地都給換成白灰水泥墻，整個小縣城突然整齊光潔了起來。盤龍居的人們對宣傳畫到底宣傳了什么絲毫沒留意，他們心疼著自己種的蔬菜被關進了牢里，要被活活曬死、渴死了，各種不解、惋惜，甚至咒罵充斥在茶余飯后。老鬼更是急得團團轉，她四處打聽為什么要圍上圍墻呢？圍墻什么時候拆呢？可誰也不能給她回復，她只能成天圍著圍墻轉悠。

那一天早晨，縣城還在睡夢中的時候，老鬼發現靠近大樓墻根的接口處竟然因為以前打下水泥樁沒有砌上磚！只是糊著宣傳畫呢！老鬼貓著腰鉆進了菜園里，她的蒜啊、她的菜啊都曬成了條兒了！她急哄哄地回家挑了木桶接上水，挑到了那洞口卻發現那缺口堆著成堆的亂石，人過去都要小心翼翼側著身子，更別說挑著一擔水過去了。這會兒老鬼十分鎮定，她放下水桶，提著鋤頭又鉆了進去，把大塊的水泥塊鋪平整出小道，用鋤頭把小塊的攏在縫里，很快就整出了小道，缺口也太小了，老鬼狡猾地在邊上輕輕扒拉了幾塊磚下來，能讓一個人挑水進出，絲毫沒扯壞那宣傳畫，給地澆完水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用磚頭把宣傳畫一壓，圍墻還是好好的！

老鬼又開始種菜了，她駝著背，挑著木桶，在夕陽下健步如飛，木桶里蕩漾的水把夕陽搖成了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