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客廳的一角，擺放著一張木匠長凳。沉默無聲，卻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一件滄桑斑駁的老物件，硬實的木質表面在經年累月的摩擦下顯得光滑發亮，棱角不再分明反倒略顯圓潤。長兩米有余，四條腿略顯粗壯，凳面微彎且凹凸不平，表面布滿了無數細微的劃痕，一眼便知它承載了沉甸甸的過往。長凳旁覆著灰塵的塑料桶里，整齊塞滿了許多已經磨損的工具。

那天，我不慎打翻了長凳旁裝工具的塑料桶，散落一地的工具像是時光的碎片，勾起了我對過往的回憶。

童年生活拮據。那時，父母外出打工謀生，家中的日子便由祖父一手撐起。他白天在田間地頭辛勤勞作，下午總是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接我放學，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共享晚餐后，祖父才得以小憩片刻。那時的我，還不懂得生活的艱辛與重壓，只知道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放學后能跳到自行車后座的籃子里，聽他哼著老調，騎車載我回家。

一次凌晨，我被一陣窸窣聲驚醒，迷迷糊糊間，我看見祖父輕手輕腳地開門而出，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好奇心驅使我跟隨他，他回頭看見我，輕聲安撫我讓我繼續睡。直到早飯時，我才從祖母口中得知，家里經濟緊張，父母的匯款遲遲未到，祖父計劃去山里撿拾些木頭，加工成家具去集市上出售以補貼家用。直至午飯時分，祖父才扛著一捆沉重的柴火歸來，他頭發上掛著木屑和塵土，額頭上的汗水見證了他的不易。

在那張長木凳上，祖父展現出他精湛的手藝。我看著祖父用鋸子和刨子將木頭變成家具。他標記、切割、打磨出家具的框架，涂上紅漆后讓它自然干燥。長凳由粗獷材料制成，承重構架簡樸。矮凳則展示細膩雕刻，流暢線條顯匠心。他還用剩下的邊角料為我制作了幾個小玩具和一個精致的木頭箱子。等一切準備就緒，他就會用麻繩小心翼翼地綁好，放到板車上，踏上前往集市的路。

祖父拉著車，而我則負責推板車，一起走過曲折蜿蜒的山路。說是幫忙推車，其實我那點力氣根本微不足道，不過是為了陪伴祖父，和他聊聊天以消磨時間，讓漫長的山路不再沉悶。集市上熙熙攘攘，已有不少攤販。祖父解下麻繩，又在地上鋪一塊塑料布，將家具依次排開，便開始叫賣。祖父在集市上與顧客議價時總是顯得有些笨拙，卻又不失誠懇。每當交易成功，他總會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家庭的貧困生活不曾壓垮祖父的堅強肩膀。祖父為了家人的衣食住行不懈勞作，農閑時還要坐在那張長木凳上添置桌椅，修理農具。甚至連我上學時學校蒸飯所需的木柴，都是他一捆捆從山里背出來的。

歲月如梭，轉眼間我已畢業工作許多年，祖父母也步入暮年。如今家里條件有所改善，不再需要祖父起早貪黑地去背柴或做木工。但是，由于長年累月地趟過冰冷的溪流、浸泡寒涼的朝露，他的雙腿每逢天氣轉涼便疼痛難忍。工作后，我買了不少藥膏回家，希望能夠緩解他的疼痛，可總是效果甚微。

今夜，雨又至，氣溫驟降。祖父坐在長木凳上，一邊咳嗽一邊輕輕捶著雙腿。眼前的這一幕似乎與我記憶中的那個身影重疊——那個瘦高的身姿，穿越溪流，向晨霧彌漫的深山走去，再次背回一捆捆柴火，放置在長木凳旁。

盡管這張長木凳早已閑置，但是它見證了祖父一生的辛勤與堅韌。它是沉默的，但在我心中，它比任何話語都要響亮，都要有力量。像我那辛勞一生的祖父一樣，在歲月侵蝕中，沉默著用強壯身軀支撐起整個家庭。

作者：楚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