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時，父親帶年少的我去打板栗，他背上簍子，我扛著長桿，出村后向東行，穿過絢麗多彩的金秋田野，又翻過挺拔蒼翠的東山，望見隱在山坳里的野栗林。我興奮地跑進栗林，只見成熟的栗球掛滿枝頭，栗球灰綠色的外殼上長著又密又硬的尖刺，像圓滾滾的小刺猬。我猴急地舉起長桿一通亂打，撲簌簌地落下些葉子，隨即一個栗球砸中我的肩膀，疼得我扔下長桿哇哇大叫。

沉默的父親撿起長桿，尋個中意的枝頭，讓長桿與地面呈銳角，這樣掉落的栗球就不會砸到他。父親用力揮桿擊打栗枝，在“噼里啪啦”聲中，栗球和栗葉紛紛落地，空氣中飄溢著植物汁液的氣味，我細嗅這新鮮又清香的味道，一時忘記了肩膀的疼痛。

一個栗球內通常有一到三顆數量不等的板栗，待父親打完，我便用石頭砸開栗球，取出里面飽滿瑩潤的板栗，沒多久就裝了半簍。父親喚我回家，我貪心地提議裝滿簍子再走，父親卻說：“留給別人吧，讓大伙都吃上新板栗。”回家路上，我用鄉音唱起母親教我的歌謠，腳下山間小徑的盡頭，是湛藍高遠的天空，溫厚寡言的父親和山野中自由的雜草做我忠實的聽眾，即使歌聲跑了調，聽眾也不提醒，我感到無拘無束的快樂和放松。

將板栗陰干幾天后，某個晴朗的黃昏，父親在庭院支起大鐵鍋，開始炒制板栗，只見他兩手各持一個炒勺左右開弓，上下翻動，頗像電視劇里修習某種武學招式的武林高手，慢慢地，鍋中升騰出輕柔如紗的白煙，他身高臂長，在繚繞的白煙中動作自如而飄逸，竟顯出大俠的氣概。我蹲在旁邊觀瞧，內心漾起對父親的崇拜。鍋中飄出甜膩的香味，每炒一會兒，他就淋入些蜜糖，甜膩的香味愈發濃厚，直炒到板栗爆開，露出黃澄澄的栗仁。

我急不可耐地撿出一顆，剝掉栗皮，綻露飽滿結實的栗仁，趕緊扔進口中。咬開滾熱的栗仁，香甜綿糯的味道立刻填滿口腔，我忍不住張口，利用呼吸給栗仁降溫。徐來的秋風拂過面頰，我的鼻子吸入涼爽的空氣，嘴巴卻呼出溫熱鮮甜的香氣。

多年后的秋天，我走在城市街頭，聞到自動炒栗機飄出的香味，心里瞬間涌起對父母和家鄉的思念與懷戀。家鄉的板栗香味仿佛伴隨秋風而來，那香味中有栗林的清香、炒栗的甜香和栗仁的糯香。我仿佛看到那個尋常的黃昏，母親從廚房走出，我們三口人圍站在鍋邊吃板栗，夕陽余暉普照，給年輕的父親和母親的眼角鍍上鮮艷的金色，煙囪冒出裊裊炊煙，院門外傳來狗吠聲，時隔多年，我仍能憶起很多細節。

我才明白，這些珍貴獨有的記憶，一直被我完好無損地保存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栗香可瞬間將記憶喚起。游子離家千里，憶起往事讓我開心，卻又難免惆悵，這雜糅著復雜情感的鄉愁里啊，飽含對父母牽腸掛肚的愛。快樂溫馨的往事和美好流金的歲月雖已一去不復返，卻可以在這份愛中永葆青春、熠熠生輝。

遠在家鄉的父母都老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吃到今年的新板栗。每念及此，淚水盈眶。

作者：范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