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瓜瓤
墻頭那幾根被遺忘的絲瓜,徹底地老了。
它們早已失了夏日里那水靈靈的碧色,通體變得枯黃,干癟,像老人手背上蜿蜒的筋絡,緊緊攀在業已凋零的藤蔓上。風一來,它們便與枯葉一同簌簌地響,那聲音干澀,沒有水分,是生命走到盡頭的絮語。母親踩著凳子,將它們一一摘下來,掂在手里,輕飄飄的,仿佛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架。
這便是我家留種的絲瓜。母親小心地剖開它們那近乎木質的外皮,里面密密實實地嵌著一層網狀纖維,包裹著飽滿烏黑的籽。她將籽一粒粒抖落在墊了白紙的簸箕里,那籽兒碰撞出沙沙的聲響,是明年一整個春天的許諾。剩下的,便是那看似無用的絲瓜瓤了,亂糟糟的一團,沾著些干枯的膜。
若在旁人看來,這怕是該進灶膛的物什了。但母親從不。她將它拿到院中的水井旁,就著清冽的井水,細細地揉搓,漂洗。附著其上的枯葉與灰塵,順著水流走了,露出了它本來的樣貌:那是一個由無數堅韌而柔和的纖維交織成的世界,網眼細密,層層疊疊,通體呈現出一種干凈的、近乎虔誠的米白色,像一件被歲月打磨得溫潤的舊物。
于是,這絲瓜瓤,便在廚房的洗碗盆邊,找到了它最終的歸宿。
我極愛用它來洗碗。抓在手里,是意想不到的妥帖與溫柔。它不像鋼絲球那般冷硬霸道,也不似化纖抹布那般滑膩無力。它有那么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粗糙,蘸了溫水和皂角,在瓷碗上一圈圈地揩拭,發出“窸窸窣窣”的、極細微的聲響。那聲音,不刺耳,反倒有種安神的節奏感。油污在這溫柔的摩挲下,輕易地瓦解了,順著那無數細小的網眼,被吸附、帶走。用清水一沖,碗碟便露出光潔的本色,摸上去,是那種被陽光曬過的、清爽的吱嘎聲,沒有一絲油滑的殘留。
它自己呢,也好打理。用完了,只需在水龍頭下用力一擠,那些藏匿在纖維里的污垢便隨水流去,它又恢復了那身清爽的、帶著水光的米白。母親總是將它搭在窗臺通風的竹架上,不過一兩個時辰,它就干透了,變得愈發輕盈,湊近了聞,竟有一絲極淡極淡的、屬于植物和陽光的干爽氣息。那氣息里,仿佛還封存著夏日里滿架明晃晃的黃花,與蜜蜂嗡嗡的喧鬧。
夜深時,我獨自在廚房清洗茶具,指尖感受著絲瓜瓤那熟悉的、略帶韌性的觸感,心中會忽然升起一種奇異的安寧。它曾是藤蔓的一部分,奮力地向著陽光攀援,用闊大的葉子承接雨露,捧出燦若星辰的黃花,最終,又孕育了延續生命的種子。當這一切轟轟烈烈的生命歷程都結束后,它沒有歸于塵土,而是以這樣一種最樸素、最謙卑的姿態,融入了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
它擦拭的,不只是碗碟上的油污,仿佛還有白日里心頭積下的些許浮躁與塵埃。它不言不語,卻像一位沉默的智者,用它布滿經絡的身體告訴我:生命的價值,或許不在于始終如一的華美,而在于盡其用。絢爛過后,歸于平淡,在這平淡中,依然能給予世界最貼膚的潔凈與溫暖。
窗外的月光流瀉進來,照在竹架上的絲瓜瓤上,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被妥善收藏的、風干了的秋天。
作者:曾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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