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教授頻頻向我敬酒，白局長頻頻為我 擋酒。

黃教授斟滿兩杯酒，一杯遞給我，說，師 恩如山，一切盡在酒中，喝！他仰起脖子，咕 嚕一聲，一杯見底。

白局長搶過我手中的酒杯，說，沒有老 師就沒有我今天，但老師年歲大了，不能多 喝，我替他干了。他也一仰脖子，咕嚕一聲， 一杯見底。

酒是洋酒，馬爹利藍帶。還有兩瓶擺在 餐桌上。

這是在他們畢業20 周年的高中同學會 上，我作為那一屆的班主任，受邀參加。

這個班的學生，就數黃教授和白局長最 有出息，被譽為山溝溝里飛出的兩只金鳳 凰。聽其他學生說，此次同學會，正是他倆 的傾力相助，才得以舉辦，才舉辦得如此高 大上。黃教授是熱心的召集者，白局長是出 大頭的主兒。

黃教授有些醉了，白局長也有些醉了， 一醉，話就多。兩人嘰里呱啦說著當年 “勇”，說著說著，便爭執起一件關于對對聯 的事。

那是他們高三時的一副對聯。那時，正 值改革開放初期，打工浪潮風起云涌，從珠 三角漫向粵北山區，連學生都坐不住了，紛 紛輟學打工去。尤其是高中生，人數銳減。 如我擔任的班，高一，50 多人，到了高三，只 剩20 多人。為了穩住他們浮躁的心，我當時 在黑板一角的高考倒計時處寫下一對聯：板 凳需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

這不是我的原創，我照搬過來，激勵剩 下的這些學生，希望他們專心讀書，別跟風， 要守住寂寞，堅信理想。

寫下不幾天，當時是學習委員的黃教 授，跑來辦公室問我，那副對聯橫批是什么？

我說沒有橫批的，你可自己想出橫批來 寫上去。

上課時，發現真就多了橫批：專心致 志。黃學習委員寫的，一筆一畫，寫得工工 整整。

又不幾天，橫批改了，改成：壯志凌云。 那字跡，龍飛鳳舞。一問，才知是當時的班 長白局長寫的。

這么一改，黃學習委員可不服了，拉上 白班長跑辦公室找我辯解來了。黃學習委 員說，“專心致志”符合對聯意思，“壯志凌 云”符合嗎？

白班長說，答案不是唯一的，我認為“壯 志凌云”也符合。

不符合。符合。不符合。符合……

黃學習委員和白班長各抒己見，爭得面 紅耳赤。我笑了。我說，都很好，有創意。

沒想到，時隔二十年，他們還要辯解，讓 我做裁判，究竟符不符合。我笑了，可我不 喜歡他們醉酒的樣子：伸著大舌頭，歪著腦 袋，瞇著眼，手中的酒杯搖搖晃晃，洋酒飄飄 灑灑。我趕緊說，時間已經給出答案啦，沒 有符不符合之說，從你們寫的橫批，可見你 們的志向嘛，人各有志。

也確實如此。黃學習委員專心致志地 做學問，做成了某重點大學的黃教授；白班 長壯志凌云地走仕途，走成了某市財權大局 的局長。

這么一說，他倆可興奮了。黃教授又一 次斟滿兩杯酒，一杯遞給我，說，干！他仰起 脖子，咕嚕一聲，一杯見底。

白局長急忙搶過我手中的酒杯，說，我 替老師干！他也一仰脖子，咕嚕一聲，一杯 見底，并口出狂言：今后每年舉辦一次同學 會，經費我全包，你們來人就是，班主任更不 得缺席。

可不到一年，白局長就出事了。那天， 黃教授打電話給我，說白局長被查出有重大 經濟問題，現已被雙規，唉……

如晴天霹靂，我久久說不出話，眼前浮 現的，不是那句“壯志凌云”的橫批，而是那 杯馬爹利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