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公去世了，我跟大伯一同去奔喪。

鄉下的葬禮雖然已簡化了許多，但是搞 得依然隆重無比，管樂隊的哀樂與鞭炮聲響 了整整一個上午，小小山村，到處彌漫著火藥 和香燭的味道。

我的奶奶在家里排行最大，下面是三個 弟弟。剛過世的這位舅公最小，也是最敦厚 老實最長壽的一個，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山 村里度過，每天不是種田捕魚，就是上山砍 柴，從沒出過遠門，連縣城都極少去。而他的 妻子也就是我的小舅婆則恰恰相反，很早就 是遠近聞名的仙姑，她旗下的善男信女，橫跨 兩省三縣，直到八十多歲，每年仍然有許多鐵 桿粉絲找上門來算命問卜。還記得二十多年 前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從走進我們村口，小舅 公就開始涕淚交流，一路哭哭啼啼直到奶奶 的靈前，小老頭子哭成這個樣子，實屬罕見， 由此可想他跟奶奶實在是姐弟情深。如今他 也駕鶴西去，奶奶在天堂里，從此又多了一位 至親的人相伴。

現在說說二舅公。二舅公死得最早，連 我父親都沒有見到過，之所以要寫他，完全是 因為早年奶奶給我講述她這位弟弟的事跡 時，臉上的榮光至今仍留在我的腦海里。二 舅公在他們村子里，是水性最好的一條好漢， 他的妻子原本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跟了他 之后，就變得服服帖帖，見了公狗都害羞得繞 路走。日本鬼子路過村子的時候，村民們都 跑深山里躲去了，唯獨二舅公沒有，他咬一根 草管，躲在河中間的一個木排下面，當時天氣 很熱，鬼子在河邊休整，有幾個泡在水中圖涼 快，二舅公瞄準其中一個，悄悄地泅到后面， 抓住鬼子兩條腿往深處一拉，鬼子來不及發 出一聲嚎叫，折騰了幾下就去閻王那里報了 到，待其他鬼子反應過來時，二舅公早游得無 影無蹤了。后來，二舅公參加了抗日游擊隊， 在一次反圍剿的戰斗中犧牲了，死時還不到 三十歲。二舅婆在他死后，思念成疾，沒幾年 也跟著去了。

最后，提一下大舅公。大舅公是三兄弟 中最為刁鉆的一個，解放前一直在縣城里經 商，靠著精靈的頭腦，積攢了些許銀錢，娶了 個城里的大小姐回來。聽奶奶說，解放后也 因為這個緣故，被評為富農，吃了不少苦頭。 大舅公不識水性，一九六四年發大水的時候， 為了搶救一些物件，被水沖走，數天后他的尸 體在下游四十里外的林寨被找到，小舅公和 其他堂兄弟把他的尸體抬上岸的時候，他的 鼻孔里突然流出大量殷紅的血，大家當時都 嚇得不知所措，因為歷年淹死的人當中，從沒 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景。后來，有術士解釋說， 這是因為死者被洪水帶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成了凄慘的孤魂野鬼，突然見到親人，激動得 流鼻血了。

浩瀚天地，生命如塵。舅公們一個個都 離去了，而我，也即將成為他人的舅公。許多 年以后，若有外甥晚輩，能像我一樣用文字悄 悄訴說舅公的故事，九泉之下的我，想必也會 流鼻血滴。

王廣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