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房有一扇朝西的窗戶，正對著小區的花園。這扇窗陪伴我已有十個年頭，從最初嶄新的鋁合金窗框，到現在漆面斑駁的模樣。

當初選擇這套房子時，妻子最中意的是寬敞的客廳，而我則一眼相中了這扇視野開闊的窗戶。房產銷售說這是“全景窗”，實際上不過是一扇普通的推拉窗，只是位置恰好能望見大半個小區的景致。這些年來，鄰居們搬進搬出，唯有我這扇窗前的風景，始終如一地演繹著人間百態。

如今，能擁有這般開闊視野的窗并不多見。既能隔絕風雨、抵御寒暑，又不妨礙陽光在清晨肆意灑落，月光于夜晚溫柔傾灑。清晨六點半，第一縷陽光準時造訪。玻璃上的霧氣還未散盡，樓下早餐鋪的蒸籠已經騰起白煙。穿藍校服的少年總在這個點出現，挎著書包，邊走邊啃飯團。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長，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搖晃，像棵正在抽條的青竹。

我最愛陰雨天的午后。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溪流，將窗外的世界暈染成水彩畫。撐著黑傘的物業大叔巡邏經過，皮鞋踩進水洼的聲響隔著玻璃傳來，悶悶的，像老式座鐘的擺錘聲。三樓那戶人家的綠蘿又垂到窗臺外了，雨水順著葉尖滴落，在水泥地上鑿出一個個小坑。

黃昏時分，窗框就成了天然的畫幅。西曬的陽光給一切鍍上金邊：晾曬的被單、空調外機、晾衣桿上忘記收的紅色連衣裙。七號樓的鋼琴聲準時響起，彈的是《獻給愛麗絲》，總在同一個段落卡殼。我捧著茶杯看夕陽下沉，直到對面樓的燈光次第亮起，像突然被點燃的星河。

華燈初上時，我的窗戶就變成了一幅鮮活的畫卷。對面樓那戶人家的廚房正對著我的視線。去年這家孩子高考那段時間，廚房的燈常常亮到深夜，我總能看到女主人端著宵夜輕手輕腳走向書房的剪影。

到了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對面樓宇的燈幾乎全亮了起來，燈火輝煌，熠熠生輝。此時，燈光下的家庭，或許剛結束晚餐，老人正看著電視，大人忙著洗漱，孩子還在做作業，當然也少不了夫妻間偶爾的小爭執，以及大人斥責孩子的聲音……這些場景，都是我依據自家的生活猜測的。

而十點的窗戶是面鏡子。我伏案寫作時，常被窗上映出的自己嚇一跳。有時抬頭，會撞見對面樓某個同樣未眠的身影——穿格子睡衣的男人在廚房煮面，頭發蓬亂的姑娘對著筆記本電腦皺眉。我們互不相識，卻在深夜里共享著某種默契。

子夜的值班室永遠亮著燈。老周捧著搪瓷缸看《三國演義》的側影，是夜歸人最安心的路標。有次凌晨一點，我看見他彎腰扶起倒在值班室路邊的共享單車，動作很輕，生怕驚醒樹上棲息的麻雀。

我尤為喜愛窗外的夜色。近處，是小區錯落的樓棟；遠處，則是高聳入云的大廈，我曾在某個閑暇夜晚細數，約莫有四十多層。每當夜幕降臨，從我的窗前望去，這些樓層的燈光閃爍搖曳，滿是趣味。即便靠在沙發上，隨意一瞥，便能捕捉到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影。有時深夜難眠，我便凝視著這些燈光，這家的燈亮了，那家的燈滅了，看著看著，困意就悄然襲來，比任何助眠良方都要管用。

去年冬天，這扇窗戶出現了一道裂痕。安裝師傅拆下舊窗時，突然指著窗臺一角讓我看。那里刻著歪歪扭扭的“小美2015”，旁邊畫了一朵云。想來是前任住戶的孩子留下的。

“師傅等一下。”我在窗框內側用水筆寫了行小字“窗外風景2025年”，等著某天或許被下一個人發現。寫完，望著窗外的風景，想起多年前那個趴在窗邊畫云朵的小女孩，如今她會在哪里看夕陽呢？這扇窗見證過太多故事，而它本身，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作者：陳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