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木夯錘
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夯墻師傅,手藝出眾。五里八鄉的村民修建那種干打壘結構的房子,幾乎無一例外地請他前去坐鎮主持。
父親夯墻用的家什叫木夯錘,是用老榆木做的,由圓柱形的夯體和握柄構成,木質緊密,像是把所有的力氣都擰在了里頭。年深日久,汗水和掌心的溫度把它浸染成深褐色,表面光滑得像是用砂紙打磨過一樣。木夯錘笨重、沉實,重約幾十斤,一般人根本掄不起來,這個卻難不倒父親。那時候的他有著使不完的力氣,掄起木夯錘來,虎虎生風。
這天,天剛蒙蒙亮,父親就和工友們上工了。吃過早飯,主人家點燃一掛鞭炮,并遞給他和工友們每人一個紅包,就算正式開工了,儀式感滿滿的。房屋的地基早已挖好,瓦匠業已砌好一道石墻,只等父親把夯墻的夾板支起來。新翻的黃土潮乎乎的,帶著泥土特有的腥氣,被工友傾倒進夾板中間。他站在夾板一邊,吸完一支煙后,雙手緊握木夯錘,“起——”父親一聲吆喝,手中的木夯錘高高揚起。“嗨——喲!”聲音從他的胸腔里迸發出來,沉甸甸的,號子聲在晨霧中傳得很遠,驚起了樹上的麻雀。木夯錘應聲敲擊在黃土上,“咚咚”的一聲聲悶響,黃土在重擊下猛地收縮,變得結實起來。一錘,又一錘,父親的手臂有節奏地起落,背上的肌肉隨著動作起伏,身上冒出來的汗水順著脊溝流下,在粗布衫上洇開深色的印記。
父親夯墻有個雷打不動的規矩,就是夯完一圈土墻后,必須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等土墻干燥后,才開始在土墻上夯第二圈土墻。記得有家主人家請他夯完第一圈土墻后,沒過幾天,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家里來請父親去夯墻。“這活兒急不得。”正在休息的父親悠閑地喝著富硒茶,說,“一般土墻夯完后,至少得等它風干后才牢固,現在急忙地夯墻,怕它垮塌。”主人家根本不聽父親勸告,偷偷回家另外請了一個夯墻師傅,哪知沒幾天,土墻真的倒了。
從此之后,父親的聲名傳遍鄉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父親給村西頭謝家夯墻的事。那時正是三伏天,日頭毒得很。父親歇息時,讓一個年輕徒弟夯幾下,他卻熱得受不住,在一處墻角少夯了幾遍。父親巡檢時,用腳在墻基上踩了踩,又蹲下身,用手指細細地摸過。“重來。”他站起身,語氣不容置疑。那徒弟嘟囔著:“就差幾錘,能差到哪兒去……”
父親沒說話,徑直掄起那把木夯錘,對準那處軟塌塌的地方,一錘一錘地夯起來。每一錘都結結實實,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氣都夯進去。他夯得那樣專注,連額上的汗珠滾進眼里都顧不上擦。幾百多錘后,父親停下來,用手按了按新夯的土面,這才直起腰。“土墻屋是給人住的,”他看著那徒弟,語重心長地說,“干我們這一行,吃的是良心飯,不能偷奸;,哪怕是只差一錘,我的心里都不踏實。”
謝家的房子蓋好后第三年,鄰村遭了冰雹災害,不少新蓋的房屋都塌了。唯獨謝家那幾間土坯房,紋絲不動。謝家老漢逢人就說:“多虧請了劉師傅!他夯的墻就是結實。”
后來父親改行做了木匠,不再掄木夯錘了。村里蓋新房也都改用土磚和水泥鋼筋,再也用不著夯土墻,那副木夯錘就立在老屋的墻角,成為一件老物件。有人嘲諷父親的為人,就像那副木夯錘一樣厚實,不懂得取巧、變通,他只笑笑:“本分本分,總歸有一份。”正因為這樣,父親贏得不少主人家的信任,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木工活。
進入老年的父親不再干活了,卻仍舍不得丟棄木夯錘。有時候,他捧著它,輕輕感嘆:“我這輩子,日子就是這么一錘一錘夯過來的。”父親的手輕輕撫摸留在木夯錘上面的那些印痕,像是撫摸著流逝的歲月。
作者:劉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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