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覺得，月亮是個“神乎乎”的物件。夏夜里，月光傾瀉在曬谷場上，照得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我常獨自坐在谷堆邊，仰著頭，對著夜幕中那輪高懸的明月出神——它怎么就那么亮呢？還有滿天星星，像調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簇擁著它。有時候，我們幾個光腳的山娃互相追逐，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老長。跑熱了，就扯開嗓子喊起童謠：“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喊累了，跑乏了，便一頭扎進奶奶懷里，纏著她講月亮的故事。

夏夜常常悶熱，奶奶總愛搖著蒲扇，坐在屋檐下。她指著天上那亮汪汪的月亮說：“看見沒？里頭有棵梭羅樹，吳剛天天砍哩。”我仰起脖子看癡了——那月亮真像個大銀盤，邊邊角角都被磨得光滑明亮。偶爾有云飄過，月亮便在云間穿行，那情景，真是好看。

長大后，我去城里闖蕩，月亮成了心中一縷溫柔的牽系。有時工作一天下來，骨頭像散了架。可只要看見月光悄悄從窗縫擠進來，心里就一下子軟和了。記得有一年中秋加班，她揣著兩個月餅，在單位門口等我。我倆就坐在馬路沿上分著吃月餅，月光把芝麻餡照得亮晶晶的。她指著柳樹梢頭說：“你看，月亮在跟著咱們走呢。”那時候我們沒什么錢，可月光不需要錢，把我倆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一輩子那么長。

這些年來，日子過得飛快。生活的瑣碎，壓得人喘不過氣兒。有時半夜睡不著，便起身走出陽臺。只見月光斜斜地灑進來，夜仿佛也沒那么黑了，四周都泛著一層淡淡的光亮。有一回孩子發燒，我抱著他趕去醫院。月光透進車窗，靜靜落在他小小的臉上，映出一道柔和的光暈。我看著看著，心里莫名地暖了起來。

如今，我也像當年的奶奶那樣，常常指著月亮給孩子講故事。只是我不再說神仙了，我說的是奶奶教我的童謠。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可它照亮的人，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它像一只懸在天上的圓盒子，悄悄收藏著我這半輩子的酸甜苦辣。

昨天夜里起風了，我推開窗，月光嘩啦啦地潑進來，灑了滿屋。忽然想起，這月光曾陪我聽過奶奶講的故事，照過我赤腳奔跑的曬谷場，照亮過我和她分吃的那半塊月餅，也輕撫過孩子滾燙的額頭。它從不說話，卻什么都記得。

作者：周建業